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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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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章

北城五月的天,一早失了春色。昨夜一場雨,倒似應了剛過的節氣,日頭明晃晃地懸著,有些燥人。

鄭姨手裏拎著一小袋子姜,匆匆踏進朱漆廣亮門,來不及細看青石影壁上那只鴟吻是不是被鳥啄了眼,用不太符合她年紀的速度,左旋身,右旋身,拾階而上,利索越過垂花門。

朝內院望了眼,連個人影子都沒有,趕緊沿著東廂抄手游廊往後罩樓去。

只是跨過門檻,不僅腳步,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些。

東側裏降香黃檀案上,伏著個睡熟的小姑娘。

約摸二十出頭的年紀,一襲蒼葭色苧麻倒大袖旗袍,本是放量有餘的寬松款式,此刻倒因她偏頭伏案的姿勢,勾勒出玲瓏曲線。

午後陽光透過窗欞,婉順斜鋪在她脂玉似的側頰上。明暗交疊處,唇角延出隱約笑弧。

鄭姨籲籲的薄汗都似褪了去,沒來由地不忍叫醒她。

宋朝歡迷蒙間聽見人聲,同夢裏聲音重疊了一瞬,又迅速割裂。

長睫翕動,她聽見鄭姨壓著聲音說:“沒有去哪兒,手機沒電了。”

“睡著了,很著急嗎?”

“……等一等,太太好像醒了。”聲音大了些。

宋朝歡半睜開眼,撐著桌案緩緩直起身。

鄭姨“好好”兩聲,掛了電話,要緊走近同她說:“太太,先生讓您準備一下。晚上在西園胡同有個小型慈善晚宴,公司有些忙,他沒空去,傍晚會讓老陳來接您。”

像是還停留在夢裏零星又捕捉不到的溫暖碎片裏,宋朝歡對鄭姨嘴裏的詞匯感到陌生,茫然地點了點頭。

鄭姨見她乖順的模樣,有些疼惜,只是看見她手邊精致細巧的雙色金魚盤扣,繡繃子上活靈活現的芙蓉鳥,還是不得不提醒她:“先生說……讓您挑件他給您買的,不要穿自己做的。”

許是還有些恍惚,宋朝歡下意識擡睫,順著鄭姨的話頭問:“是先生打回來的?”

小姑娘聲線柔軟,眼裏是清淩淩的水色。

她雙眼皮褶皺窄而深,是典型的鳳眸,下眼尾卻微微向下垂著,古典又溫婉。

腦後及腰長發松散綁了個魚骨辮,此刻微歪在一邊,倒比平日安靜柔順的模樣多了兩分嬌俏。

更像是這個年紀小姑娘該有的跳脫期盼。

鄭姨望著她這般神態,張了張嘴。

宋朝歡一頓,隨即彎唇笑了笑,同鄭姨說:“您爐竈上是不是還燉著荸薺湯,我都聞到甜味了。”

她中午吃完飯清咳了兩聲,鄭姨便慌得張羅起來。

鄭姨一拍腦門:“我得趕緊去看看,新來的那幾個幫廚也不曉得利不利索。”

“好,”宋朝歡溫柔點頭,“您快去。”

臨出門前,鄭姨又忍不住瞥了眼似是還沒睡醒的小姑娘。

她手肘邊的梅子青觀音瓶裏,斜插著一株今早被風打落的梔子。

花苞半攏,還未綻放,卻已清麗又馥郁。

穿過東耳房的回廊,鄭姨終於嘆了口氣。

那梔子折了根,就算放在花瓶裏精養著,也不過幾日的光景。

養花人動輒十天半月地不出現,倒是不怕錯過了花期。

這回更甚,已有月餘。

她伺候過的主家也有兩三任,像這樣家裏擺一個,外面置一堆的,仿佛是這些世家豪門裏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
鄭姨早就見怪不怪了,又不免有些可惜。

過了仲夏生日才24的小姑娘,怎能這般地善解人意。到底是本性如此,還是吃過苦頭堆出來的好脾氣。

鄭姨想完,又輕啐了聲。仿佛要把方才的念頭吐掉。

只覺這善解人意,並不是什麽好詞……

鄭姨的腳步聲聽不見了,宋朝歡還坐在原位沒動。

像還沒真正地清醒,又像怔楞著回憶。

居然記不得了,但總歸是個好夢。

外婆同她說話了。

-

老陳來接宋朝歡的時候,日頭已經漸西,正是北城每日裏最擁堵的時段。

他都有些不好意思,短短一段路,開了半小時。

車子往前滑了兩寸,又停住,老陳忍不住感慨:“真堵啊。”

遠處長龍,像玩具車浸泡在橘子汽水裏,宋朝歡挪開視線,溫聲應道:“是啊。”

也不知是否福至心靈,老陳望著眼前下一回滑行不知道還要等多久的車隊,突然道:“先生不常回來住,也是因為這段路早晚太堵了些,去公司不方便。”

黃昏仿佛只有一剎那,剛還金絲交錯的天際,此刻已混茫一片。

宋朝歡笑了笑,輕聲應他:“嗯。”

老陳說完,又覺得這話極其此地無銀,誓要找補:“下午先生聽說諸特助打不通您的電話,差點叫我上門來尋。”

“這樣啊。”宋朝歡唇邊仍彎著弧度。

看見後視鏡裏那抹無聲的笑意,老陳楞了楞。無端覺得自己像個替同性扯謊的倒黴男人,倒是後悔起自己的多此一舉。

車廂裏純音樂聲量高了些,重新安靜了下去。

車子行至一處舊時使館改建的私人會所邊停下,建築外立面還遺留著濃重的西洋風格。

宋朝歡下車的時候,才發現這不是正門。

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,老陳連忙貼心安撫:“太太,您別多心。先生只是知道您不喜歡應付那些呱噪的太太小姐,才特意吩咐我帶您從側門進的。”又補充,“門口那些記者也不會打擾到您。”

宋朝歡隨意掃了一眼。

正門草坪上衣香鬢影,紅毯盡頭菲林閃爍。

她身邊一早等候引路的侍應,身著覆古制服,恭敬又安靜地站在一側。

倒真有些像兩個時空的世界。

“好。”宋朝歡點了點頭,輕聲說,“謝謝陳叔。”

隨侍應入場。

會所內裏已是中西合璧的格局,側門延伸開的這段走廊上,波斯地毯花紋繁覆,快盡頭處擺著一臺古董留聲機。鋼針劃過唱片,咿咿呀呀唱出略帶雜音的旋律。

宋朝歡輕怔,竟是《四季歌》。

外婆無事時,最愛哼的小調。

仿佛在證明下午的夢境,真實存在過。

像玲瓏剔透的歡樂事只想自己知道,女孩子微斂頜,長睫垂開陰影,無聲彎起唇角。

笑意輕淡又柔軟。

侍應餘光瞥見那抹弧度,恍了恍神。

在這個地方工作,沒少見過各色女星名媛。可像今晚這位,烏發下天鵝頸漂亮纖細,禮服華貴昳麗,氣質卻獨特得和這浮華聲色截然不同的,倒是少有。

好似從民國畫報裏走出來的姑娘,帶著舊時溫潤又堅定的暖意,讓他在初見的驚艷裏,又多了些莫名的悵然。

侍應引她進專屬電梯,宋朝歡這才在茶色的玻璃上隱約看清自己的樣子。

有些陌生。

下午鄭姨同她說完沒多久,那位見過兩回的造型師便帶著兩位助理一道上了門。

禮服、發型、妝容,都是那位老師幫忙挑的。

幫她化妝時,助理在一旁接打電話,幫那位老師同別人預約時間。宋朝歡聽見兩位當紅女星的名字。

她想,從性子到長相,晏峋大抵是喜歡艷麗些的。

不似她這樣,寡淡又古板。

拍賣會還未開始,侍應引她經過餐前酒會場,直接入了宴會廳一早安排好的座次落座。

宋朝歡的短暫出場,引得眾人紛紛猜測,這又是哪家被長輩護得周全,到如今才初入名利場的千金小姐。

只有知內情的幾位,好似狗熊聞見蜂蜜,嗡嗡地聚到一起。

“你們看見宋朝歡身上那件沒?”

“當然,我又不瞎。”

“幾百萬的春夏高定,就穿來這樣的晚宴?”

“難得能露一次臉,可不得緊著最好的穿?”幾人聽罷,心照不宣地笑起來。

仿佛如此定義,連艷羨都占了上風。

“嗳,”像是發現了玄機,有人問,“她怎麽沒從正門進?”

“那宋家不是一貫如此?當年突然冒出來的宋家二小姐,說是小時候身體不好,寄養在南方鄉下,誰知道到底是誰生的。”

“笑死,也就宋家那樣的破落戶才做得出來這種事。”

有人嘆了口氣:“哎,也就是如今世道好,擺個太太在家裏要名正言順。要換了從前,頂多和今天一樣,一頂小轎子擡進旁門,擺在家裏鎮宅就是了。”

“你這嘴啊。”似是嗔怪的語氣,笑意倒是讚同的。

“不過話說回來,就宋朝歡那副長相,不是那些男人最喜歡的麽,怎麽……”

“滯租商鋪裏陳列的假人模特,”同伴打斷她,慢條斯理笑著道,“再好看,也不過是落落灰的擺設。”

…………

幾個女人身後,不知道何時經過的旗袍太太,擎著紅酒杯,白眼翻到天上去。

一聲不屑的“嘁”淹進小提琴弦聲裏。

-

內場落座七八分時,不知是哪位姍姍來遲的大人物,引得宴會廳門口一陣騷動,連快門聲都密集了起來。更有已然落座的賓客,擰過身一探究竟。

宋朝歡下意識順著聲音擡眼望過去。

等看清人群中簇擁的中心時,連脊背都有些僵硬。

那兩位,像是被記者和人群攢進來的。

“今天這晚宴的主家是誰?連這位大少爺都請得動?”

“今天這晚宴不就是為了李家那片湖心別墅開盤辦的,晏少爺為發小兄弟撐撐場子,倒也說得過去。”

話題最中心的那位,薄唇邊噙著漫不經心的笑意,目光像是恰巧越過人群,懶散隨意地同她對上。

男人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粹著碎光,眼尾掀開微挑的弧度。冷白皮在宴會廳暖黃色燈光映襯下,仿佛覆了層時光的濾鏡。

像舊時十裏洋場走出來的大少爺,矜貴倨驕。又像港娛最繁盛的年代,雜志封面上的男星,風流不羈。

宋朝歡從來都知道,他是聚光燈下最奪目的存在。

或許耀眼的星星,本該和明亮的珍珠放在一塊兒。

譬如此刻,手腕勾在晏峋西服臂彎處,站在她身側的女伴。

“晏少爺身邊的那位是……李思?”

“是啊。李家大小姐想進娛樂圈,這不剛回國就簽了晏氏傳媒。”

“所以這是……青梅竹馬的白月光回來了?”有人玩笑道。

“怎麽不是呢?”同伴跟著笑了下,“三年前這位太子爺剛回國,根基不穩,又要應付家裏那位老佛爺催婚,自然是只能娶個好拿捏的交差。如今晏氏集團內鬥收尾,太子即將成天子,往後啊,這半個娛樂帝國都在這位大少爺手掌心。南陳北晏的晏,終於要姓晏名峋咯。當然要幫好兄弟的親妹妹鋪一條坦途。”

“我還以為晏少爺只在商場上手腕了得,”男人譏誚道,“倒是看不出原來這麽深情呢。”

同伴暧昧不明笑了兩聲,交談聲壓得更低了些……

背對他們的宋朝歡垂眼斂頜,抿了口溫熱清茶。

本以為不會有什麽感覺的。只是胸腔裏某個地方,原來一早落進去一把細長綿軟的松針,梗在肉裏,每回都要恰好碰到一處,方知道那裏藏了一根,才好小心翼翼地抽扯出來。

拍賣會在高.潮疊起的叫價聲中結束時,宋朝歡朝晏峋落座處望了一眼。

他身邊座位已然空出,人沒在暗光裏。

不知是看見她逡巡而去的目光,還是應付這樣的場合耗盡了耐心,男人神情漠然地朝後靠了靠,腕骨卻抵著桌沿兒,骨節分明的手,屈指貼著杯壁敲了兩下。

宋朝歡看不懂他的神情,只記得剛剛頻頻舉牌時的他,明明氣定神閑。

收回視線,宋朝歡起身離座。

陳叔說,讓她離開的時候依舊從側門走。

-

陳叔替她拉開車座後門的時候,宋朝歡楞了下。

她來時靠右的位置上,正是晏峋。

西服和領帶不知何時褪去的,不見蹤跡。昏暗車廂裏,暗紋精致的白襯衣領口微敞,一截鎖骨深邃。

“傻了啊。”

怔楞間,她聽見晏峋一慣似笑非笑的調調,慢騰騰的。

宋朝歡回神,側身坐進去。

晏峋像是下意識地擡手,恰到好處地替她提了下裙擺。

無關喜好,僅僅是按世家標準培養出來的繼承人,本能的教養。

宋朝歡落座,車門被仔細關上。陳叔坐進駕駛,貼心升起前後隔擋,車廂裏懸浮起低緩藍調。

車子平穩地匯入北城尚未落幕的夜。片刻後,詭異的安靜終是被晏峋打破。

“今天的衣服誰幫你挑的?”

宋朝歡沒應聲,看了他一眼。

晏峋眉目微挑,明白了。

宋朝歡輕眨了下眼,忍不住問:“不好看嗎?”

她原以為,晏峋是喜歡這樣的。

“好看。”男人眉目含笑,哄人歡喜毫不費力。

“就是,”他懶散擡手,指節穿過她發尾,有意無意,把玩似的打著圈兒,“漂亮得和別人沒什麽兩樣,有些沒意思。”

裙擺上華美鉆飾貼著宋朝歡指腹,有些涼硬。

晏峋斜身湊得近,她聞見他身上淺淡的煙草味,混雜在木質男香裏,有些招惹的意味。

不知道是為了化解抽扯松針的那點滯悶,還是本能使然,宋朝歡轉了話題,溫聲問他:“抽煙了啊?”

晏峋垂眼,繞著她發尾的動作未停。

“嗯。”他說,“等不到你下來,抽了一支。”

低沈沈的嗓音,帶著微啞質感,磁性又蠱惑。

若不是宋朝歡同他相處了這些年,倒是要誤會這語氣是戀人間難掩親昵的埋怨。

宋朝歡是故意晚的,雖然並不知道晏峋也在車上。

剛剛下樓時,她聽見鋼針劃出的旋律,又是那首《四季歌》。

她任性地站在留聲機邊,聽完了整首。

卻沒想解釋。

小姑娘難得地沈默,沒有溫柔應承,倒是讓晏峋微挑了下眼尾,低聲問:“生氣了?”

宋朝歡微楞,一時不明白,他問的是哪件事。

她的確常讓他少抽煙,可晏峋並未聽過。

許是多吃了幾杯酒有些倦,晏峋頎長指骨虛擱上她肩頭,又將下巴支在自己手背上。

宋朝歡將脊背挺直。

“門口遇上的。”晏峋說。

像是同她解釋,只是話音輕佻又隨意。

這才明白他說的是李思。

彎了彎唇,她低道:“沒生氣。”

“真沒有?”男人指尖不輕不重地在她肩骨上點了兩下。

像在敲打一個物件。

“嗯。”宋朝歡輕聲應道。

空氣謐了片刻,宋朝歡只覺肩上分量一輕。

她以為晏峋要坐好,無意識地往邊上讓了讓。卻被他指節環過肩背,在脖頸後攔住。晏峋幹脆將頭靠在她頸窩裏。

宋朝歡一僵。

溫涼指腹在她脖子後面摩.挲片刻,又劃到前面,輕輕撫弄起她脆弱的咽喉。

須臾,他意味不明地輕笑起來。

昏暗又狹小的空間裏,感官無限放大,灼灼氣息燙得她頸側皮膚一陣顫.栗。

笑意間,男人拖腔帶調的低磁嗓音摻著毫不掩飾的淡嘲,懸在耳畔。

他說:“真乖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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